难忘的南极科考岁月
北半球迎来万物复苏的早春时节,位于南半球的南极洲开始步入暴风雪狂啸、长夜漫漫的冬天了。2010年3月5日,我国“雪龙”号考察船,载着第26次南极考察队的队员们,踏上了返回祖国的航程。第26次南极考察队由251名队员组成,是仅次于首次南极考察的人员最多的一次,任务十分艰巨。他们从上海出发后,经新西兰的克赖斯特彻奇港停靠补给,然后到长城站卸运物资,再到火地岛的阿根廷乌斯怀亚港加油、加水,然后前往中山站卸货,重点是开展昆仑站周围和格罗夫山的内陆科学考察。现在,他们圆满完成考察项目,除了留下少量队员越冬,大部分队员不久都将随船回到日夜思念的祖国,与亲人们团聚了。
作为首次南极考察队的一名老兵,我对一年一度的南极考察十分关注。遥望南天,大洋风涛险恶,我仿佛听见“雪龙”号劈开坚冰的马达轰鸣,隐约听见冰山出没的雾海中一阵紧似一阵的汽笛声。26年的岁月似水逝去,然而中国首次南极考察的日日夜夜,那一生难忘的往事,清晰地浮现眼前
在人的一生中,有的日子是难以忘怀的它们就像用刀子刻在石头上,深深地铭刻在你的记忆里,不因岁月的流逝而褪色。
这天,冰雪覆盖的南极洲乔治王岛的中国长城站,显得异常忙碌。南极洲考察队54名队员早早儿整队集合了。不一会儿,“向阳红10号”的船员和南大洋考察队的队员们,分乘两艘小艇飞奔而来。4艘草绿色的运输艇开足马力,载着200名海军官兵,军容整齐地列队上岛。天上,蜻蜓似的直升机轻巧地掠过冰盖起伏的山岭,飞向海边的简易机场,智利、阿根廷、波兰、巴西、乌拉圭等科学站的站长和科学家也陆续抵达。苏联站开了一艘水陆两用车,从海湾中破浪而来
宾客盈门,欢声笑语,因为这一天是南极长城站落成典礼的大喜日子,也是中华民族期待已久的日子。
刚刚竣工的长城站,橘红色的主楼光彩夺目。按照外交惯例,房顶插上出席典礼的所有来宾国的国旗。房檐柱上飞起一个个彩色气球,正面横披上写着“中国南极长城站建成典礼”几个大字。门楣上悬挂着铜质镀金的长城站站标。主楼大门的阶梯下面,是临时会场,摆了几张长桌,当中的主席台上放着题词的金匾:“为人类和平利用南极作出贡献。”
老天爷也作美,几天前暴风雪肆虐的天空,乌云渐渐散去,海波不兴,出现了南极地区罕见的好天气。
上午10点整,庄严的落成典礼开始。肃立的人们目光凝集在广场前方高高的旗杆上,在嘹亮的震撼人心的国歌声中,一面鲜红的五星红旗徐徐升了起来。
南极不会忘记,这是第一面升上南极洲的中国国旗。她见证了一个历史的时刻,也象征着南极历史揭开了新的一页。在这庄严的一刻,一个个考察队员,科学家、船员和水手,军官和士兵,心情激动,他们那被紫外线、被严寒和海风灼伤变得黝黑粗糙的脸膛儿上,热泪盈眶,无法抑制。
不必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们这个民族实在是期待了太久,太久
远的不说,从英国航海家库克船长寻找“未知的南方大陆”到今天,两个世纪已逝去;20世纪初,挪威探险家阿蒙森和英国探险家斯科特相继到达南极点。1958年至1959年国际地球物理年期间,许多国家相继派出探险队前往南极,建立科学考察基地,开展多学科的考察,揭开了南极冰雪世界的神秘面纱。但是,中国却一直与南极无缘。
我听南极考察队队长郭琨讲过这样一件事:1983年9月,郭琨在澳大利亚出席南极条约第12次会议。这年5月,我国正式加入南极条约,成为该条约的缔约国之一。开会的时候,郭琨发现,会议一旦进入实质性阶段,比如通过决议,进行秘密协商,会议主席就宣布,请缔约国代表退出会场。于是,郭琨和中国代表团其他成员,还有十几个缔约国的代表,只能灰溜溜地到休息室抽烟、喝咖啡了。
原来,南极条约有缔约国和协商国之分,凡是在南极洲建有科学站,进行过科学考察的国家,才有资格成为协商国,否则只是它的缔约国。后者在国际南极大家庭里是没有发言权的。
谈起这次屈辱的经历,郭琨心里窝了一团火,他曾经悲愤地向代表团团长、一位老资格的外交官说:“不在南极建中国站,以后我再也不来参加这种会议”
这并不是个人的屈辱,而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屈辱。在联合国5个常任理事国之中,只有中国不是南极条约的协商国,在国际南极事务中,13亿人口的中国没有决策权和发言权,这和中国的国际地位太不相称了。
正是为了改变这样的情况,党中央、国务院英明决策,下大决心,批准了在南极洲建设中国南极长城站并开展首次南极考察的行动方案。中央各部委和军队通力合作,由国家海洋局、国家南极考察委员会具体组织实施。
在当时特定的历史背景下,举全国之力,派出两船两队远征南极,这是了不起的大手笔。它不单单是一次科学考察和探险,而是振奋民族精神,扬我国威的重大行动。
南极考察编队也称“625”编队,包括两船两队,即“向阳红10号”和海军“J121号”船,两队是南极洲考察队和南大洋考察队,共591人。1984年11月20日,上海黄埔江畔,肩负全国各族人民的重托,带着几代中国科学工作的人的期望,船队鸣笛启航,开始了挺进南极洲的万里航程。
南极不会忘记,在南极探险史上,如此规模庞大、学科齐全、设备先进的南极考察队,是不多的。
不必细说两船两队历经大风大浪穿越太平洋的艰辛,也不用历数队员们在颠簸的大洋晕船的狼狈。当中国船队历经风浪,驶抵南极的乔治王岛的海湾,那梦里寻它千百度的冰峰雪岭近在咫尺时,他们发觉时间突然不够用了。
1985年的新年,在寂寞的冰雪世界悄然降临,然而严峻的现实却使每个人忧心忡忡。不错,这是南极一年里最温暖的夏天,乔治王岛又处在南极洲边缘,可是每天睁开眼睛,不是漫天大雪,就是呼啸的狂风,狂风恶浪像一道无形的铁门拦住了中国人登陆的脚步。运送物资的小艇无法航行,有几次,大浪大涌将大船推向外洋,险象环生,让人领教了南极暴风雪的可畏。
当时,在总指挥陈德鸿心中,在南极洲考察队队长郭琨心中,在“向阳红10号”张志挺船长心中,建设长城站都是重中之重,而要保障建站成功,必须把几百吨建站物资及早运上岸,否则贻误了战机,建站就会落空。他们了解,南极的夏天非常短暂,转瞬间,寒冷的冬天将和漫长的黑夜同时降临。
怎么办?只有依靠科学,开展气象观测和天气预报,迅速掌握乔治王岛的天气变化规律,扭转被动局面。我们年轻的气象人员尽管是第一次闯到南极,缺乏经验,但是他们每天24小时不间断地监视南极变幻的风云,发现围绕着南极高原,有一串串迅速转动的气旋。这些冷暖气团交汇的产物,是导致天气变化的根本原因。只要气旋一旦进入本地区,天气立刻就要变坏。
不懈的努力终于有了收获。气象观测捕捉到一个重要信息:猖狂了五天五夜的暴风雪即将鸣金收兵。总指挥陈德鸿立即下令,卸运物资的总攻开始。
南极不会忘记,当呼啸的狂风渐渐停息,早就枕戈待旦的南极健儿迅速出击了。直升机、运输艇和车辆展开了接力赛,一环紧扣一环,没有喘息的工夫。运输艇劈开波浪,起重机欢快挥动,直升机的螺旋桨卷起旋风,掠过海湾。
驾驶车辆的考察队员,始终马不卸鞍、人不卸甲,手里紧攥操纵杆,昼夜不停地运输物资。有多少次,在短短的停车装货或卸货的当儿,他们睡着了,还做了一个美丽的梦。一旦听见同伴亲切的吼声,他们一跃而起,重又抖擞精神,飞奔向前。
48小时的总攻,几百吨建站物资全部完好无损地卸到长城站施工现场,分门别类运到指定位置,没发生任何事故。
一切都是超常规的,如同此刻的南极,太阳也放弃了休息。为了祖国的荣誉,为了给中华民族争光,我们的船员和水手、考察队员和科学家,还有军官和士兵,不分白天黑夜,创造了争分夺秒的南极速度。
由南极洲考察队54名队员承建的两幢抗风、保温、防火的装配式房屋,从打地基到支钢架,从安装墙板到内部装修,仅仅用了26天。与此同时,高大的天线塔巍然矗立,新建的气象台站开始监测南天变幻的风云,昼夜轰鸣的发电房开始发电。在此期间,考察队员们还进行了测绘、气象、高空大气物理、生物、地质地貌、地震等多学科的综合考察,绘制了第一幅中国南极长城站区地形图。
“关闭所有的水密门,全船任何人未经允许,一律不准上前后主甲板请注意,再广播一遍”不知为什么,经过这么多年,我依然记得这夹着浓重绍兴口音的声音,船长张志挺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平静,却令每个人的心狂跳不止。
这是1985年1月26日深夜,轮机舱的马达声震耳欲聋,船只正在加快速度冲向黑沉沉的南方。
卸运建站物资结束后,“向阳红10号”载着以金庆明教授为队长的南大洋考察队,在10万平方公里的南极海域,进行了生物、水文、气象、化学、地质和地球物理等6个专业23个项目的海洋调查,取得丰硕的成果。
然而南大洋考察充满艰险,当考察船结束了最南边的21号站位(位于南纬6654')的综合调查,重跨南极圈向北航行时,可怕的极地气旋把我们团团包围了。
船长张志挺站在驾驶台上已经好几个小时,他的脸色异常严峻,全身趴在挡风玻璃前,眼睛盯着那排山倒海的浪涌。为了不摔倒,他的双腿略微撑开,仿佛是一尊随时出击的战士的雕像。
他清醒地知道,眼下船只已卷入可怕的气流旋涡,12级以上的飓风,像一堵无形的墙挡住了去路。他不能掉转船头,逃出可怕的陷阱,虽然顺风而行是很理想的航行方案,但是船只倘若偏离此时的航向,在掉头转向的瞬间,拦腰扑来的涌浪就会将它掀翻。向左、向右都不行。卫星云图和天气传真图无情地宣告了这样的现实:在船只的东面,埋伏着更大的风旋,低压中心正在东面布下可怕的陷阱;而在西边,离开南极大陆越来越远,与风浪搏斗的时间将会旷日持久,危险有增无减,也非良策。
唯一的出路是逆风而行,顶着涌浪袭来的方向,与风浪作殊死搏斗,这是此刻唯一能够尽可能的防止船只被浪涌倾覆的良策。
船只减速,关闭所有的水密门,轮机舱进入一级部署。无线电发报员按动电键,向远在万里的祖国发出了一份十万火急的电文:“我船在危急中全船上下正在顽强搏斗”
此时,那630千瓦的发电机,已经双车合并使用,两台马力强大的主机也已投入紧张运转。27名船员全勤值班,从轮机长到机匠,在闷热的机舱里,穿着背心裤衩,严密监视每一台机器。他们了解,一旦机器发生故障,后果不堪设想。
突然,一声可怕的吼声盖过了轮机舱的轰鸣,船尾被掀天的浪涌托了起来,脱离水面,船首埋入深深的海里。
这是航海的禁忌“打空车”,主机的连杆可能因负荷太重而折断,船只将会失去控制,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船长频频发出指令,他极力压低声音,为让所有的人保持镇定。一切都在默默中进行。轮机舱的水手们身上的背心可以拧出水来,那频繁变动的航速,似乎是用双手校正船位。船体被左右不同的动力所驱,艰难地从浪涌中挣扎而出,船首缓慢地钻出水面,翘起的螺旋桨又埋入海中。
船只躲过了一次次险情,单是“打空车”就出现了9次
当天下午5点,巨浪借助风的威力冲上了后甲板。堆在后甲板的尼龙绳、帆布套被掀掉,茶杯粗的缆绳被急流卷入海中。与此同时,考察队的网具器材也浸泡在倒灌的海水里,如不及时抢出,即刻会被风浪吞没
在船只最危险的时刻,不管是缆绳、网具,都已经无足轻重,最重要的是保证船只和人员的安全。可是偏偏那些缆绳一半拖入海中,威胁着船只的安全。粗大结实的缆绳一旦绞在螺旋桨上,后果不堪设想。
副船长徐乃庆和政委周志祥带着船员飞快地下到后甲板,海浪仍在气势汹汹地翻过船舷,冲上甲板,朝人们身上猛扑过来。
海在摇,船尾一会儿埋入海水,巨浪在甲板上翻腾,一会儿船尾又高高立起,双脚站立不住
扩音器中再一次传来船长的声音:“拉不上来快点砍断你们快回来”身在驾驶台的船长为他们的安全而担心。
缆绳终于从大海的狂澜中夺了回来。在这前后,考察队的生物学家也冲上了后甲板,他们是闻讯赶来抢救他们的网具。这又是一场危险至极的生死搏斗
南极不会忘记,中国的考察船在别林斯高晋海遭遇的特大极地风暴。然而,值得庆幸,由于船长沉着镇定,全船上下同心协力,终于转危为安,安全脱险
中国人的首次南极考察如今慢慢的变成了历史。长城站在风雪中屹立,已经26个春秋。在它之后,中山站、昆仑站相继在南极大陆建成,一代又一代科学家前往南极洲,把“为人类和平利用南极作出贡献”的誓言付诸行动,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
我坚信,中国首次南极考察筚路蓝缕的艰辛,考察队员开创的南极速度,以及他们身上凝集的南极精神,南极不会忘记,历史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我期待着第26次南极考察队胜利归来,我期望再一次听到暴风雪的吼声,听到小企鹅稚嫩的叫嚷声,以及狂风敲打考察站门窗的响声